《紅樓夢》第四十一回,妙玉靜靜拉著寶釵、黛玉到耳房吃“梯己茶”,寶玉隨后也跟來了。對妙玉拿給寶玉的茶具,書里是如許說的:“(妙玉)仍將前番本身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。”
這句話交接了三件事:一,妙玉常日吃茶用的是“綠玉斗”;二,妙玉把本身的公用茶具拿給寶玉“同用”;三,假如“仍”不是衍字,加上“前番”二字,清楚在說寶玉不是第一次用“綠玉斗”。
先說說第一件事,妙玉的“綠玉斗”。
“斗”是現代的酒具,方形,上年夜下小,一側有把手。有后人將酒具用作茶具,妙玉便是一例;“綠玉斗”,表白此物的材質為“綠玉”。
粗看“綠玉”二字,似乎不難懂得,“綠玉”就是綠色的玉。但要給“綠玉”下個正確的界說,還得費些口舌。起首,狹義的“綠玉”至多指兩種工具:一種是屬于“硬玉”的綠色的翡翠,一種是屬于“軟玉”的綠色的玉。
翡翠并無公認的東西的品質品級評定尺度,年夜體以“種水”和“色彩”來區定勝敗。由於業內常常把翡翠稱為“玉”,所以綠色的翡翠也可稱“綠玉”。翡翠是外來的工具,雖說在東漢已有記錄,但考古學界至今未發明宋代以前的翡翠制品。據徐霞客的《滇游日誌》,他在崇禎十二年(1639)農歷蒲月至云南騰沖,見本地人從緬甸販售“翠生石”并加工成翡翠制品(“翠生石”即翡翠原石)。本地人還送給徐霞客兩塊翠生石,工匠將這兩塊翠生石加工成兩個印池和一個杯子,工錢為一兩五錢銀子。徐霞客說:“蓋任務之費,逾過賣價矣。”這句話很主要,一是表白徐霞客目擊了翠生石及其加工的經過歷程,二是確證翠生石并非產自云南當地,三是流露出翠生石不值錢,比工價還低。可見至多在明末,中土著土偶士對翡翠的情形還不是太熟習,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英國粹者李約瑟在《中國迷信技巧史》中提出的見解,他以為翡翠是在十八世紀后期從緬甸經過云南傳進中國的。
弄明白這個情形,再來研討妙玉的“綠玉斗”,也就不可貴出結論了。曹雪芹寫《紅樓夢》的時光固然在徐霞客寫《滇游日誌》之后,但那時翡翠仍未幾見,不為時人所重。所以妙玉的“綠玉斗”應當不是翡翠材質的,當是用“軟玉”一族中綠色的玉制作而成的。
再者,與翡翠分歧,玉在中國汗青上有著很是奇特的成分。世界史的分期中有“舊石器時期”“新石器時期”“青銅時期”“鐵器時期”,但中國史的分期中多了一個“玉時期”,位于“新石器時期”和“青銅時期”之間。“玉時期”的跨度很長,約八百年,有大批出土文物為證。
管仲說玉有“九德”,孔子講座場地說玉有“十一德”,許慎在《說文解字》中說玉有“五德”……總之“正人比德于玉”,并且“正人無故,玉不往身”,所以才會有以分歧色彩的玉禮敬六合四方之事,以十五座城池換一塊玉璧之事,以一方“傳國玉璽”來繼續年夜統之事。后人不只加入我的最愛玉,還經由過程各類情勢與玉“對話”,例如“盤玉”,由此衍生出“文盤”“武盤”“意盤”等學派;“盤”過的玉,情勢上有了包漿,意蘊上有了靈性,跟主人構成一種彼此依存的“合體”關系,就好像寶玉的那塊“通靈寶玉”,似乎真的可以“除交流邪祟”“療冤疾”“知禍福”了。基于這種熟悉,很多人起名時都要用一個“玉”字。且看吃“梯己茶”的這四人,有三人的名字都帶“玉”——妙玉、寶玉、黛玉。《紅樓夢》中的其別人呢?林之孝的女兒小紅原名“林紅玉”,金釧的妹妹叫“玉釧”,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之子叫“甄寶玉”,忠順王府養的伶人琪官本名“蔣玉菡”,還有梨噴鼻院十二個小伶人之一的“玉官”,與寶玉、秦鐘同在賈家書院唸書的“玉愛”,劉姥姥講的“雪下抽柴”里的女孩“茗玉”……
有如許的“玉文明”作佈景,妙玉與“綠玉斗”的關系就很好懂得了。說到“綠玉”,實在在古詩中很罕見,如李白的“遺我綠玉杯,兼之紫瓊琴”,項鴻祚的“堂前綠玉卮,門外青絲鞚”,丘逢甲的“七尺珊瑚綠玉盆,寶花殘暴照天門”等,但“綠玉”的稱號,在很長一段時光內沒有確立。直到明代,才開端按玉的色彩來分類定名,明初曹昭的《格古要論》有云:“綠玉,深綠色者為佳,色淡者次之,此中有飯糝者最佳。”明末宋應星的《天工開物》也曾記錄“碧如菠菜”的上等“綠玉”。是以,妙玉喜用“綠玉斗”是有事理的。
但這引出了第二件事:妙玉為什么把本身的公用茶具拿給寶玉“同用”?要了解,妙玉可是一個有潔癖的人。此前賈母用“成窯五彩小蓋鐘”飲了一口“老君眉”,緊接著遞給劉姥姥,讓劉姥姥也嘗一口,成果被妙玉看見了,待整理茶具的時辰,她囑咐不要收這個小蓋鐘,直接擱到裡面往(這件茶具經了劉姥姥的口,妙玉嫌臟)。寶玉見狀,與妙玉有一段對話——
寶玉和妙玉陪笑道:“那茶杯固然臟了,白撂了豈不成惜?依我說,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,他賣了也可以過活。你道可使得?”妙玉聽了,想了一想,頷首說道:“這也而已。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,若我使過,我就砸碎了也不克不及給他。你要給他,我也不論你,只交給你,快拿了往罷。”
了解一下狀況,就是這么一個有潔癖的人,怎么會把本身的公用茶會議室出租具拿給寶玉?這可是有唇吻之親的物件,何況還有“男女年夜防”的事理,莫非都不講了?
說起來,妙玉也是凡人。當寶玉說她拿給寶釵、黛玉的茶具是“古玩奇珍”,拿給本身的“綠玉斗”是“俗器”時,她也會賭氣。后來寶玉了解措辭冒昧了,趕忙自責,妙玉轉而“非常歡樂”,且看這段對話:
妙玉道:“這是俗器?不是我說狂話,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。”寶玉笑道:“俗說‘隨鄉進鄉’,到了你這里,天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。”
寶玉一番戴高帽子的話,妙玉很是受用。正所謂“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”,只需是凡人,無論有多么深摯的共享會議室修為,都禁不住順耳的忽悠。
再者,妙玉正值妙齡,固然進了佛門,卻沒有剃度,芳華的情愫,也會因人而萌動。判語說得好:“欲潔何曾潔,云空未必空。家教”年夜不雅園里,只要寶玉這一位翩翩美少年,他既是本性成分保存最多的人,又是“聰慧靈秀在千萬人之上”的人,仍是最了解庇護女孩子的人,妙玉不見則罷,一見之下,即便心如一潭逝世水,也會偶起一絲微瀾的吧?
這又引出了第三件事。妙玉“仍將前番”的“綠玉斗”拿給寶玉,清楚在說寶玉不是第一次用“綠玉斗”。那么,我們就要給寶玉算算了,他究竟往過幾回攏翠庵?又吃過幾回“梯己茶”?同往者都有誰?
看書中明文,前八十回中,寶玉往過三四次。第一次就是第四十一回,寶玉隨著寶釵、黛玉“蹭”茶。同往的人良多,那是賈母在年夜不雅園里宴請完劉姥姥,率領世人往攏翠庵品茶。
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第五十回。年夜不雅園里的一眾姐妹在蘆雪廣烤鹿肉聯詩,寶玉奉李紈之命往攏翠庵找妙玉要一枝紅梅花。而后賈母來了,又率領世人分開蘆雪廣,到熱噴鼻塢看惜春作畫,出來看見寶琴和丫頭捧著一枝紅梅立于年夜雪籠罩的山坡之上。接著,寶玉現身了——寶玉笑向寶釵、黛玉等道:“我才又到了攏翠庵。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,我曾經打發人送往了。”世人都笑說:“多謝你費神。”
趁著賈母一世人都在熱噴鼻塢,寶玉一小我又往攏翠庵。他應當是向妙玉叩謝了,大要也把本身寫的那首無人喝采的《訪妙玉乞紅梅》拿給妙玉看,妙玉必定很高興,不然不會“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”。
第四次是在第六十三回,寶玉過誕辰。“怡紅夜宴”后的越日凌晨,寶玉見妙玉差人送來的賀帖,下面寫著“檻外人妙玉恭肅遠叩芳辰”,要寫回帖的他正茫無頭緒,經岫煙提示,如醍醐灌頂。他回房寫了帖子,帖子上只要“檻內助寶玉熏沐謹拜”幾個字,還親身送到攏翠庵。此次,他沒有進門,也沒有見到妙玉,“只隔門縫兒投出來便回來了”。
這幾回明寫的攏翠庵之行,都跟妙玉“仍將前番本身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”拿給寶玉用的交接不符,究竟這幾回攏翠庵之行都產生在“前番”之后。那么“前番”在何時呢?細心一想,寶玉的住處怡紅院與妙玉的住處攏翠庵只隔了一個山腳,固然妙玉青看寶玉,但她不會來怡紅院;寶玉就分歧了,他對妙玉不只是欽賞,還近乎崇敬,從他贊許岫煙的話里可以看出眉目——
“怪道姐姐舉止言談,超然如野鶴閑云,本來有本而來。”
為什么如許說?由於寶玉了解岫煙與妙玉的來往關系。他稱岫煙“超然如野鶴閑云”,心下對妙玉的評價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寶玉本是個“無事忙”,又與妙玉住得近,怎能不往造訪?妙玉固然孤高,但寶玉在她眼里仍是與旁人分歧,寶玉來了,怎能不待茶?那用什么茶具最適合?獨一可以或許給本身的“萌動”一個交接的,就是把“本身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”了。
于是,“仍將前番”四字得解。但是,我們不由要問:“誰是‘檻外人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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